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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麗珍 專訪評定書得獎感言

婆娑的行者!以深沉靜緩體悟無垢人生

採訪撰稿/楊靜嫻 照片提供/無垢舞蹈劇場

 

有雨的午后,走進永和一條小巷弄裡,我等著採訪吳三連獎舞蹈類得主林麗珍老師;我來得太早,雨下得有點大,所幸有學生來了,我跟著走進「無垢舞蹈劇場」的辦公室。
第一個歡迎我的是一隻叫藍弟的米克斯,牠是老師從花蓮帶回來的小浪浪。這隻有著哈士奇血統的土狗,瞅著藍灰色的眼珠打量我,靜靜地不吠一聲,許是跟著林老師久了,舉止間竟也有份沉靜的優雅。玄關的一角,挺著一尊不大的瓷製鍾馗,瞪大的眼睛看著走進來的每個人,眾生眾相,鍾馗的眼中心底必有一番打量,於是我不敢造次屏息等待,心想這是老師給訪者的第一道功課嗎?直到我看到了蘆葦。
一束泛黃了的蘆葦就站在門口迎賓,瘦而不弱,門開風起,因而擺動那原本低垂的頭,有韻律有節奏,像演繹一曲極慢的舞……四、五個年輕的孩子跟著走了進來,再過幾天他們就要前往香港參加《台灣月》的演出,他們邊聊天邊試服裝,一個梳髻的男孩裸著上身,從背後看他的線條極美,要下多少苦工才有這般姿態?林老師是如何的要求?什麼樣的力量支撐這群年輕人跟著老師走在這條不算寬廣的路上?我的心中充滿問號。
終於盼到林麗珍老師了!眼前這位嬌小卻昂揚、戴著眼鏡卻擋不住熠熠目光的女士,就像之前採訪過老師的媒體形容:她有雙溫柔而溫暖的雙手、說話緩慢但卻讓你雙目不捨得離開的一位奇女子。我先恭喜她獲獎,她淺笑謙言以對。其實,這回推薦老師的人,是第三十二屆吳三連獎舞蹈類得主古名伸老師,而古名伸正是林麗珍老師的得意弟子。今年的獲獎,讓得過國家文藝獎的林老師喜上加喜;對古老師而言,更是誠心獻給藝壇祭酒的禮讚。古名伸老師曾開玩笑地說,剛留學歸國時,有次碰到雲門舞集總監林懷民,被問起師承何人,她回答說是林麗珍後,林懷民就笑著說:「我跟林麗珍最大的差別就在於,我總是凶巴巴地對著舞者說:不好,再來一次;但林麗珍不同,她總是微笑地對舞者豎起大拇指說:很好,但再來一次。」在古名伸的回憶裡,林麗珍老師勾起了她對舞蹈的熱情。林麗珍總會在排練中,帶學生玩即興,灌輸即興表演的概念。在那個大家都還在跳芭蕾的年代裡,他們已經在跳即興,走在人少但方向對的路徑上。談到高足,林麗珍老師有些歡喜,但更多的是惺惺相惜。
有太多的人訪問過眼前這位名列世界八大編舞家的藝術家,讚揚她幾近傳奇的不世作品:一九九五年,林麗珍老師從中元祭典出發,推出獻祭鬼神的《醮》,隨即躍登國際重要藝術節舞台;隔了五年,又推出探究天地大化運轉的《花神祭》,一樣受到國際矚目。四年之後,《觀》承續著前兩者自台灣出發,卻不受限本土的創作思維,以及一貫靜謐悠緩的劇場氛圍,再次博得掌聲。值得一提的是,在肢體的技巧上,極快及極慢都是高難度的技術,無垢的《觀》卻以緩行為最主要的核心動作,沒有動能、動量,無力可借下要維持身體的平衡並不容易,舞台上緩步而行的舞者,上身不動,只有屈著的雙腳以極慢極慢的節奏,連龜速都不足以形容的緩慢方式前進。極快固然很難,極慢更難,但無垢做到了。
而在二○一七年,林麗珍老師接續推出作品《潮》,原本以為二○○九年編成《觀》後,她再也不會創作了。但她發現,生命的強韌美麗一直在告訴她,還沒有結束。一段歷時超過三十多分鐘,多達一千多次的甩頭,看著舞者一人獨自對抗著體能的極限,有時力竭但又旋即拚命奮起;果然,在林麗珍的訓練裡,每個「再來一次」都引領著舞者比原有再多一點,所以極限總是有彈性再拉大。
紀錄片《行者》以長達十年的時間紀錄「無垢舞蹈劇場」及林麗珍的創作生命,以及無垢於台北、香港、北京、法國、西班牙等各大藝術節演出的珍貴畫面。透過如詩影像,展現林麗珍純粹的創作意念、對生命的反思、與對自然的敬意。片中有一景是舞者手心捧著一盆躍動的火,走進冷冽無波的湖中,畫面呈現的是對天地人、水與火的最高致敬。拍攝當天陽明山的溫度零下二度,那個舞者怎麼那麼有勇氣?林麗珍肯定地說:「我懂我的學生,我知道他會毫不遲疑地走進水中,完成這個高難度的動作。就算是現在的我也會,這就是藝術的可貴,他永遠讓人忘我。」
「無垢舞蹈劇場」這個林麗珍拉拔的孩子,明年就二十五歲了,無垢要怎麼走下去?一句順其自然的背後,其實有著偌大的努力與老師難言的心疼。台灣的舞蹈環境並不太好,有點像修行,舞者這條路走來艱辛,老師說她能做的只有陪伴,伴著這群孩子發現自我、提升自我,然後圓滿自我。
而伴著如此一個堅毅但柔弱的女子,走過長長歲月的,是個什麼樣的男生?談起老公陳念舟先生,林麗珍的眼神漾起甜甜的笑意:他是個「好奇寶寶」,竟然是這樣的形容!有「兩岸銀壺第一人」封號的陳念舟,全然中國風、台灣情的金壺或銀壺創作,不僅讓人驚豔,作品更登上嘉德拍賣史上台灣第一人。為什麼說他是「好奇寶寶」?原來陳念舟念的是台北體專,打的是籃球,但一旦沉潛鑽研事物,便會專注細節、務求精準。從體壇到藝術界,動靜間的流轉,陳先生跨界轉型契合,而他的牽手,也有著一樣的特質。
為了孩子,林麗珍老師曾有八年時間回歸家庭,在那段舞者生涯最精華的時日。可惜嗎?她堅決地搖頭:「當然不!這是應然也是必然。」孩子需要母親,而林麗珍的生命也需要舞蹈,取捨很難但並非無解,「更何況人像土地一樣,需要休耕,才能培養沃土!」觀諸大自然反求諸己,林老師的人生哲學,簡單而深邃。
訪談的那天,林麗珍老師的身體不太舒服,服用過敏藥讓她昏昏沉沉,但一提到舞蹈兩個字,整個人就亮起來了。舞蹈不難,是人與生俱來的天性,林麗珍一直強調這點:生命其實就是一段長長的律動,像呼吸就是。她隨即敞開雙臂,現場教學,以呼吸吐納的張力,或深或淺,或疾或徐,體現她所說的,舞蹈無所不在。創作如斯,放眼台灣,誰是接班人?林麗珍老師緩緩地說:「優秀的人很多,但還需要時間,現下還看不到。」為什麼?「因為跳舞是一回事,創作則需要有對生命的靈感與對人生的經驗,而如果經營舞團,那就更得懂行銷與管理。」
林麗珍的作品質地精湛、傳頌海內外,而今她最想做的事,則已經超越純粹舞蹈的層次;林老師說她想從事「身體教育」,因為現代人太忙,生活節奏太快,很多身心疾病因之而生。於是她希望能推廣「緩」和「鬆」的身體訓練,讓民眾釋放壓力並擁抱正向能量。
明年,林麗珍老師即將邁入從心所欲的新里程碑,膾炙人口的《花神祭》將在兩廳院、台中歌劇院及高雄衛武營三地演出。這,不只是為林麗珍賀壽,也能讓觀眾有再度領受以最純淨的舞蹈語言,展露深沉撼人的悸動的機會,拭目以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