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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長松 – 專訪評定書得獎感言

 

一條尋覓記憶與認同的路:胡長松的台語小說

文/ 黃紹寧

 

胡長松的最新作品《復活的人》是一本將近三十萬字的台語長篇小說,在創作期間獲得國藝會文學類創作獎助,這不但是近年台語文學作品躋身文壇並獲得高度肯定的一例,其費時多年苦心經營的龐大長篇架構,更是台語文學創作當中相當少見,且難能可貴的實踐。本作付梓之初已裝訂成冊,幾乎能夠直接出版,顯見胡長松由創作乃至日常,均格外細心、井然有序的性格。他的認真、嚴謹,讓人絲毫不敢輕忽以對。
然而,何以胡長松投身台語文學?儘管在解嚴前後,台灣社會逐漸步入民主化、自由化,本土意識覺醒,或其實更早以前,就有作家認為應該以台灣本土語言進行創作,但台灣本土語文、母語文學至今仍舊居於邊陲。是什麼樣的原因,讓包括胡長松在內的許多作家,勇敢踏出這一步?而胡長松又如何思索文學、與言與文化表現的問題?
事實上,胡長松在高中時代就曾經以「鄉土」作為創作主題。儘管台灣文壇過往曾經舉起「鄉土」的大旗,但在種種因素下,並不見得每一篇作品都能得到相當的注視。在文學中曖昧不明的「鄉土」,亦很快地覆沒在語言與其他題材的聲音之中。
「為何在自己的土地不能書寫自己的故事呢?」不平的情緒,讓年輕氣盛的他因此中斷文學創作,將自己投放到攝影的世界,在影像中寄託對這塊土地的情感。直到1995年,《台灣新文學》雜誌出現,這本標榜以台灣文學為主體的雜誌,讓他重新起筆發表文學作品,而他的文采也被當時的雜誌主編宋澤萊所青睞。1998年,胡長松以華語小說《柴山少年安魂曲》獲得了第三屆《台灣新文學》王世勛文學獎小說首獎,前後期獲獎的還有另一位知名作家吳明益,這是當年兩顆耀眼的文學新星。也就在文壇前輩宋澤萊的大力鼓勵之下,胡長松找回寫作的自信,於2000年時出版華語長篇小說《骷髏酒吧》。
但幾乎與此同時,胡長松卻也開啟了台語文學創作的另一扇窗。他曾經在一次訪談中提到:「199年國際筆會通過了《世界語言權利宣言》,區域母語有價值,要保護瀕臨絕種的語言,其目標包括『認同權』、『傳播權』、『教育和受教育權』、『文化發展權』等。我認為自己是藉著創作,將母語文字化,期望更多有心人在傳媒、教育界和政界等其他領域努力,讓台語能好好保存下去,趁著我還能跟父母用台語對話時,我有責任要將它保留,不然到我的下一代,台語就可能會消失。」
胡長松的體悟,反映的是台灣社會多元文化的未竟事務。縱使在解嚴後用母語創作不再是禁忌,但母語仍被主流的華語所擠壓,形成在人數上是強勢,但在語言文化上卻是弱勢的一種族群語言。再加上,包括台語在內的本土語文,其實已有許多詞彙隨著世代的交替、遺忘與斷裂而出現差異,這也讓文壇上多數作家因為遷就讀者/市場的語言使用習慣,甚少使用,或不得不放棄以母語作為創作語言。倘若由日本時代起算,母語文學運動也已歷經百年,但現實至此,本土語文的創作量仍不敵華語文學。
有鑑於此,胡長松於2001年參與成立了《台語e文藝》文學季刊並擔任總編輯,為了推廣台語文學推廣,出版了一本又一本的台語小說,致力於提昇台語文學作品的質與量。他寧可流失大批的華語讀者,也要為自己的土地發聲,保留台灣在地的語言文化與歷史記憶。
2004年胡長松受洗為基督徒。由於年少時受過的傷害與長期以來的工作壓力,使得他對事情的態度總是悲觀。在心靈無法負荷時,宋澤萊老師建議他嘗試禱告。後來,胡長松開始祈禱、研讀聖經,他認為主幫助他脫離了往年困擾他的那些回憶,也由此慢慢調整自己的心境,學會寬恕,獲得救贖,這段時間也穩定了思緒並調整自己的人生觀。這一年,是胡長松揮別過去、重生的一年。
2005年開始,胡長松的寫作方向有了改變。在此之前的書寫大都是以個人經驗為中心,但此後,他把創作出發點放在對台灣歷史的追索與凝視之上。他出版了二二八台語小說集《槍聲》,這是一本台灣歷史小說,並且是用被殖民者的語言控訴殖民者威權暴力的一部作品,面對殖民體制的解放,心境上更為貼切,也流露出他對台灣歷史傷痕的關懷。2008年《金色島嶼之歌》出版,書寫17世紀荷蘭時期西拉雅族的故事,呈現台灣平埔族長期以來被統治者漠視和被同化,導致台灣人迷失自我的過程。胡長松相信,正視這些歷史,有助於重建自己的身分認同,他也希望台灣人能夠相信自己可以決定命運,擺脫幾百年來被殖民的束縛。
2009年,胡長松開始動筆寫台語小說《復活的人》,前後費時4年多,原先他認為這部小說可能無法完成,但最後在文友的鼓勵下還是寫出了這部劃時代的台語長篇小說,並於2015年出版。在《復活的人》後記裡他提到:「對於在長久苦悶的歷史中想要擺脫舊的『胎記』,追求新身份的台灣人來說,基督教信仰是很好的歸宿,因為它本質上就是一個講究『因信稱義』、講究重生與復活教義的信仰,聖經上說:『若有人在基督裡,他就是新造的人,舊事已過,都變成新的了。』這句話對我本身而言,是非常真實的存在與盼望。」由此可以看出,信仰基督教對胡長松來說是人生很大的一個轉變,同時也反映在他的創作觀當中。
胡長松在寫作《復活的人》之時,閱讀了相當多平埔族的資料文獻,甚至還去作了血液鑑定,釐清了自己平埔族的血緣,打破了傳統漢族認同的神話,並選擇了一個新的認同依靠,一層一層揭開自己族群的面紗,將自己置身、生活於土地的情感,轉化為感動與驕傲,而我們也的確透過胡長松的文學作品,了解到母語是具有生命力且富含創造力的。在台灣漫漫的歷史脈絡下,母語與文學的結合是得來不易且珍貴的結晶,需要好好重視、呵護,並珍惜這項寶貴的無形資產。
胡長松在每一次與讀者對話與交流的場合之間,時常鼓勵讀者,好好認識自己的語言、文化,停下來探索屬於自己的故事,以及這塊土地孕育幾百年的文化涵養,正等著我們去挖掘。吳三連獎的殊榮,不管是對胡長松個人,或對台語文學漫長的努力而言,都是一次正視台灣母語文學成就與實踐意義的肯定。至於胡長松的下一部作品會帶給讀者多麼精彩的故事呢?我們已開始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