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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瑞麟(陳列) – 專訪.評定書.得獎感言
緩行,繞行,潛行――陳列的文學行路
文/ 楊翠
陳列的文學,是以漫長四十年的緩行、繞行、潛行所積累。
1980年,美麗島事件庭訊結束的3月底,陳列寫下第一篇散文〈獄中書〉,獲得第三屆時報文學獎散文獎首獎(獲獎後被改題〈無怨〉發表),散文家陳列進入讀者的視野,緊接著,次年又以〈地上歲月〉獲第四屆時報文學獎散文獎首獎。文學首航連續獲得當時指標性文學獎首獎,從世俗的意義來說,散文家陳列華麗登場了。
寫出一張台灣新地圖
對比於「華麗登場」,陳列的寫作與出版速率極為緩慢,量少質精。1989年,陳列出版第一本散文集《地上歲月》,1991年再出版《永遠的山》。我還鮮明記得當年初讀《地上歲月》的感動,1980年代台灣終於「在場」了,台灣住民開始凝視腳下土地,《地上歲月》有如一張台灣新地圖,我們隨著陳列的腳步,走進每一個脈動的生活現場。隨著〈地上歲月〉進入農作的時間感與空間感,嗅聞土地的氣味,在〈同胞〉裡看見流落各方的原住民生存圖像,在〈漁人.碼頭〉中看著卸魚工人的勞動姿態,在〈人在社子〉中感知這片被放逐的半島中村民的糾結心境,在〈礦村行〉裡見證礦災與死亡進行式,在〈老兵紀念〉中看見戰士的衰老、困窘、流離與死亡。
1991年《永遠的山》,從告別與承諾寫起,陳列走進不同季節不同時辰的玉山,寫排雲山莊的日常生活、原始闊葉林的獨訪與自省,寫在觀高這個獨特的山林觀看位置的駐足與沉思,寫八通關及交錯相關的山岳溪流,寫秀姑坪的四千多年玉山圓柏落難,寫拉庫拉庫溪、寫布農巡山員……。陳列以這兩部散文震動解嚴前後活力生猛的台灣文壇,《永遠的山》是一部宏觀與微觀兼具的紀錄片組曲,宏觀整座玉山生態系統,微觀草木蟲鳥雲霧,而《地上歲月》則如一幅版畫長卷,寫真鐫刻每個在生活現場中奮力生活的人,每一幅都是「生圖」,沒有經過濾鏡與精修,刺擊著解嚴前後台灣讀者的眼睛與心魂,重審過往的認識系統,反思經過黨國教化詮釋系統過濾磨皮的世界,真相究竟如何?
勤思緩行的書寫節奏
陳列這兩部散文集,以真誠、細膩、精準、批判而又情感節制的書寫風格,從過去主流的抒情傳統中拔出不同高音,在台灣現代散文史上銘刻一道鮮明紋理。因此,今年吳三連獎散文獎揭曉時,我有些困惑,陳列不是早就該獲獎了嗎?因為吳三連獎的定位是「終身成就獎」,而陳列早已寫進台灣散文史。對於我的疑問,陳列靦腆地笑起來,他解釋說,因為吳三連獎文學類的基本條件,就是要至少有五部出版作品,而《殘骸書》是他第五部作品。難以想像,寫作超過四十年,陳列直到2023年才積累了五部作品,具備吳三連獎的形式條件。
確實,陳列寫作歷程中,有三大段的時間空白,不只是空隙而已。《地上歲月》與《永遠的山》之後,許多讀者殷盼陳列的下一部散文,然而,陳列以漫長的沉默回應,整整十二年後,2003年才出版《人間˙印象》,又再隔十年,才有《躊躇之歌》。如今,又隔十年,《殘骸書》問世。
五部作品中,後三部每部都間隔十年以上,從這個寫作歷程來看,陳列的寫作節奏簡直是極慢板,近乎停格的緩行。然而,每個十年的時間區段,散文家陳列是暫時沉默了,行動者陳列卻不曾停下腳步。
以〈無怨〉回望自身
1972年,懷抱著閱讀與文學熱情的陳列,在隱居潛讀的山中佛寺被捕,判刑七年,1975年因統治者死亡而獲減刑,1976年出獄,總計入監四年八個月。陳列說,無端入獄讓他認知到威權體制的暴力本質,入獄前他只是不問世事的好學青年,出獄後他反而鼓動了行動的意志。《躊躇之歌》中這麼寫,他從一位老獄友家中走出來後,決定接觸一些反對派人物,看看有否值得追隨的革命領袖,「然後把餘生交給他」。
那一段時日的陳列,帶著重新認識世界、重新走進世界的渴盼,大量閱讀文學作品,緊緊凝視現實的變化,1977年中壢事件,1978年台美斷交,1979年美麗島事件,1980年美麗島大審判。甫從黑牢囚室走入陽光天地的陳列,以複雜的心情凝視這一切,有時因時局詭譎而忐忑,有時因火光四起而興奮,這世界是有可能改變的吧,這世界將如何改變呢,我與過去的自己要如何對應改變後的世界。他向自己不斷拋問。
1980年3月18日起,軍事法庭進行美麗島事件審訊,連續9天,陳列回憶說,他每日詳讀各家媒體的庭訊報導,3月底庭訊結束,他也完成〈獄中書〉,世俗意義上的「登臨文壇」微不足道,重要的是,這是陳列與自己對話的開端。陳列說,〈無怨〉比較像是一種自言自語,回望那些年以數著囚室上方格線上的陽光移動速率度日的自己。想要定錨,重新出發,必須從回望自己開始。
「躊躇」的生命底色
1980年代,陳列居住花蓮,行走在台灣島嶼的山林海河田野聚落,以此為自己的生命方位重新定錨。1990年代初期,整個台灣都在燃燒的關鍵時刻,他選擇投身政治場域,想更快更有效地從政策面與體制面改造地方,改變台灣。《永遠的山》出版後不久,1993年,陳列擔任民進黨花蓮縣黨部執行長,1994年出任縣黨部主委,接受徵召參選省議員,落選,1996年當選第三屆國民大會代表,2002年參與花蓮市長選舉,失敗。陳列書寫歷程的第一個十年空白,行動者陳列登場,上山下海,實踐了對自己的允諾。
1994年,參選省議員時的第一次記者招待會。
1994年,參選省議員的演講會上。
2000年,出席民進黨花蓮縣黨部主辦的小型輔選座談會。
2002年花蓮市長選舉失敗後,第二天,陳列安靜回歸田園,舉起鋤頭,開始種植,繼續行走四方,觀看思索,受邀撰寫專欄,也開始構思長篇散文。2003年,陳列成為《自由時報》副刊「四方集」專欄筆陣,這些專欄文章與他1990年到2003年陸續發表的篇章,輯成《人間.印象》,2003年出版,分為聽聲、凝望、僻居、行踏四輯。這些散文是陳列1990年代在政治行動之外,與自己的文學對話錄,相較於政治航道上的疾行奔走,《人間.印象》中的聚落、海岸、山脈、樹影、鳥鳴,清寧靜斂,書中的人物素描,幾筆勾勒,鮮活靈動。
《人間.印象》是陳列投身政治的繁雜忙亂生活中的暫停與呼吸,也是他與自己的親密時光,作品的觸動來自於他不間斷的行走與觀看,而作品的完成則是他與自己的方格密語。似乎是從這時候開始,或者更早,「躊躇」就成為陳列最核心的生命底色。
以《躊躇之歌》自我對話
因為「躊躇」,所以拉開兩條不同的實踐路徑,因為「躊躇」,因為來回自視,才能維持自我辯證的能動量。2002年市長選舉過後,《躊躇之歌》開始起筆,從〈無怨〉的自我回望,深化成為自我對話,在政治渠道奔走十年,他向自己發問,這條路的意義是什麼?這是我要一直走下去的道路嗎?
因為「躊躇」的生命底色,陳列不會直接肯認,也不會直接抹除。他不會說政治是一條歧途,他知道所有努力過的痕跡都不會是一場虛擲,政治實踐是有意義的,他所躊躇叩問的是,政治是不是自己此生的終極道路。
這個躊躇之問,早就開始了。寫《躊躇之歌》前,有好幾年,陳列每日奔走於花蓮縣境,上午從縣境北邊的住處出發,車行百公里,拜訪,跑行程,了解問題,討論議題,黃昏從縣境南邊回返,再車行百公里,穿行花東縱谷,落日餘暉一路掩映,直到所有光色都暗下來,陳列就會回到縣境北邊的住處。
這是一條日常道路,也是一條躊躇之路。每日上午出發,他心裡都很篤定,有一些人和事在等著他,這是他的允諾。每日黃昏回家,伴隨陽光逐漸褪盡,他心裡都問自己,「這一切,是否真的有意義?」「還要不要繼續這樣下去?」
這一條路,在《躊躇之歌》的第三篇〈作夥〉中是逆寫的,從黃昏寫起,從結束一天行程寫起,寫到次日開啟一天行程,從一路質問自己,寫到一路奔赴允諾,這個逆行式寫法特別能彰顯陳列「躊躇」的生命底蘊與行動意義,在安居寧靜家園與實踐對世界的允諾之間,不斷自我辯證。總是如此,一隻腳想遠離俗世,另一隻腳又深深踩入人間。
因為繞行,生命多了幾道風景
這個日常移動,日常躊躇,這些不斷繞行的路徑,成就了《躊躇之歌》這部足以寫入台灣文學史的大散文。然而,我知道,這只是微不足道的世俗意義,不是陳列自身所在乎的意義。解嚴後的1990年代,台灣點燃希望,我們都認為有一個美麗新樂園,就在可及的近處,只要攜手努力就能抵達,陳列無法置身事外,因為他是一個曾經被奪去陽光的青年,他深知那個世界的可貴,他不僅希望有生之年能看見,更希望能為抵達這個世界付出努力。
所以,就有了《躊躇之歌》。首篇〈歧路〉是一個楔子,既是文本結構上的楔子,也是陳列躊躇之路的楔子,因一段歧路而造就躊躇之路,次篇〈藏身〉是決定路徑前的蟄伏猶疑,銜接到〈作夥〉中投身政治行動,〈假面〉中所見證的政治魔幻現實,最後到〈浮雲〉,那個安靜羞澀只想讀書寫作耕種的陳列,與自己一起攜手回家了,「走到谷口時,天正轉亮。遠方的海上,浮雲滿天。」
霎時,一整片廣幅宇宙在眼前展開。歷經二十年,這場漫長的文學與政治的自我對話與辯證,不是畫下句點,也不是寫下結語,而是隨著浮雲,鐫入宇宙天地。陳列不是選擇文學而否棄政治,他知道這不是兩條無關的道路。如果不曾走上政治之路,陳列可能還會是個寫作者,但不是今天的陳列,我們不會讀到《躊躇之歌》,當然更不會有《殘骸書》。陳列只是承認了每個階段的自己,並且選擇了下個階段的自己。
以《殘骸書》邀請讀者
我問陳列,《躊躇之歌》五篇,寫了跨度四十年的生命跡履,獨獨沒寫四年八個月的獄中時光,是不是因為已經寫過〈無怨〉。我知道他不喜歡重複自己。他說不是,正因為四年八個月的牢獄生活,讓他覺知到,以白色恐怖經歷而言,自己的經驗根本微不足道。
陳列在《殘骸書》的前言中說,2010年5月他去綠島,走在現實與歷史交織的空間,歷史情景錯落浮現,如廢墟,如殘骸,如碎片。他體認到遺忘是如此暴力,如此強大,為了抵抗遺忘,他湧起書寫關於白色恐怖歷史的念頭。然而,是否書寫,能否書寫,如何書寫,如此躊躇,又過了快十年。直到2019年7月到2020年6月,陳列受邀擔任國家人權博物館首屆駐館藝術家,《殘骸書》才從醞釀十年的田土中長出來。
〈無怨〉是自我回望,《躊躇之歌》是自我對話,而《殘骸書》,陳列說,這是一個邀請,向讀者對話的邀請。「我也是重讀之後才發現我使用了很多問號。這既是向自己發問,也是向讀者發問。」他說。
《躊躇之歌》與《殘骸書》,兩部觸及威權統治時期白色恐怖歷史記憶的散文作品,在文本結構與敘事手法上有很大差異。《躊躇之歌》是一部大散文的敘事結構,一章是一個大塊時間區段,以回溯式手法,書寫的當下時間與記憶時間互望,從「歧路」的雙義性寫起,白色恐怖時期被捕入獄是一段暗黑歧路,卻也是陳列人生走向「政治歧路」的驅動力,由此開始,來回躊躇,時而向後回望,時而向前瞻望,向每一個時間區段的自己發出靈魂叩問。而《殘骸書》則以空間為主體,陳列走在景美人權園區、綠島人權園區,不斷撿拾碎片殘骸。時間的殘骸,空間的殘骸,記憶的殘骸,威權的殘骸,傷痛的殘骸。所有殘骸,都在等待拾取,等待指認,等待連綴。
2023年8月,在白色恐怖景美紀念園區當導覽員,解說綠島新生訓導處模型。
潛行在歷史深海中
陳列說,「殘骸」的意象非常打動他,他就是歷史深海的潛水者,他的書寫,是為了撿拾被遺棄被遺忘的殘骸,這造就了《殘骸書》的碎片拼綴式、百衲被式敘事結構,以及現在進行式的敘事視角。從當下此刻、此在此地開始,撿拾歷史殘骸、指認歷史記憶。這個敘事結構與手法,與陳列駐館一年的行走與思考節奏相符。一年來,陳列行走於景美人權園區與綠島人權園區兩個歷史場址,在當下時間與記憶時間,以及許多白色恐怖受害者的故事時間之間,不斷穿梭來去,形成一種巡迴往復、非線性、褶曲的時間線圖,與《殘骸書》的敘事時間高度互文。展讀《殘骸書》,你不是讀到一個被完整化、時間序列化的白色恐怖歷史紀事,而是陳列進出現實與歷史之間頻繁蕪雜的足履和心路。
展讀《殘骸書》的字語行段,我彷彿看見行走在人權園區的陳列,以百年沉船的殘骸打撈者自我允諾,潛行在被沉沒/沉默的歷史海域,展開歷史揭露與現實批判的雙重道路,邀請讀者一起潛行/前行,看見歷史的殘骸,直面它,指認它,辨識它,思考它。
從某個角度看,空間是時間爭奪的場域,當下時間總是覆蓋過去時間,記憶因而總是被拋擲,被遺忘,終而成為殘骸。所幸,我們有陳列。
2019年,受邀任國家人權博物館第一屆駐館作家,與館內導覽員聚餐,
其中另有政治受難者蔡焜霖和陳欽生。
(本頁圖片由得獎人陳列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