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獎-林亨泰 文學獎-夏曼‧藍波安藝術獎-梅丁衍 藝術獎-潘小俠(潘文鉅)

潘小俠(潘文鉅) – 專訪評定書得獎感言

 

文/鍾宜杰

  他住在台北盆地邊陲的半山腰,頭髮花白、不修邊幅;三餐粗茶淡飯,但櫃子裡從不缺酒;略帶痀僂且精瘦的身幹,卻經常出現在台大操場慢跑。不知其名者,會以為他是個愛跑步的街友,卻不知他少壯時分已跑遍大江南北、縱橫在威權時期的民主運動、以及離島偏鄉的原住民部落之中,紀錄了鮮少人在意的土地文化。
1994年的《自立早報》,正值台灣報業面臨商業化風暴前的寧靜,一如往常,潘小俠這名字只出現在辦公桌上的名片盒與報紙上的圖說署名,神龍見首不見尾。每每詢問同事,這位很少出現在報社的大哥都在跑甚麼新聞?得到的回答總是神秘且深奧,彷彿我們年輕人不能隨便探問,那是個神聖的境地。當時年少的我以為,大哥應該是報社派去某處的臥底,一定是將來會挖出驚天動地的新聞、拍出撼動社會照片的祕密身分。所以我早就料到,「小俠」一定不是本名,是基於重要的身分與任務而取的代號。經過幾年的時間證明,我的判斷是正確的。小俠確實不是本名,他也真的在執行某些秘密任務,他的照片確實可以撼動社會,題材也很重要。我唯一判斷錯誤的是,他不為報社而拍,而是為台灣社會紀錄。
小俠年輕時受到劉其偉 的啟蒙,卻自認沒有繪畫的才氣。1980年,他帶著一台二手的Nikkormat 進入蘭嶼,這一拍就是25年,跑了蘭嶼百餘次,累積了數百捲的底片,當然,也換了好幾台相機。紀錄蘭嶼25年的作品,終於在2006年出版為《蘭嶼記事1980-2005》攝影集。小俠原本是廣告公司老闆,但是這個老闆經常不務正業地往蘭嶼跑,最後索性把公司收掉,專心拍照。為了生計,毛遂自薦送了作品輯到《自立晚報》 ,就此成為攝影記者。媒體工作的薪水提供了小俠繼續獨立創作的養分,此外,《自立晚報》恐怕也是當時少數允許攝影記者發表個人創作的媒體。在這樣的環境下,小俠在1986年之後又陸續開啟了《台灣美術家》與《艋舺-醉巡》兩個主題。
  拍攝《台灣美術家》專題的靈感來自藝術家謝里法,小俠閱讀了謝里法的《日據時代台灣美術運動史》之後,開始拍攝書本所記載的台灣美術家,以及戰後中青輩與原住民美術家,最後又擴及政治受難者美術家以及旅居巴黎的美術家。這個題目,小俠從1987年一直拍攝到2017年,累積了30年的底片與田野資料,在2017年8月出版了《台灣美術家100年-潘小俠攝影造像簿》。
在《自立早報》期間,小俠曾邀我協助他沖洗放大幾張艋舺系列的照片,那是我第一次那麼清楚地看到攝影家系列創作中的每一格底片。我們在暗房一邊處理照片,小俠一邊說著影中人的故事。《艋舺-醉巡》的靈感來自一個更早的專題「夜巡」。話說當時,小俠在大稻埕看到城隍爺出巡,城隍爺身邊文武判官調查著人間的善惡,激起了他拍攝「夜巡」的念頭。威權時期的政府,經常宣傳社會的安定繁榮,從而掩飾了社會黑暗與躁亂的角落。因此,他開始用相機記錄艋舺地區那些入夜以後才會浮現的底層社會真實生活。他花了將近5年的時間穿梭在艋舺的大街小巷,認識當地的庶民、攤商、街友、茶室。越是深入看到社會真實,越是讓他感到衝突難安。攝影記者理性的工作方式,讓他無法紀錄眼前的底層生活;唯有三杯黃湯下肚之後,半醉半醒的微醺狀態才能讓他脫離理性的羈絆,拍攝紅燈暗巷的人間寫實。「醉巡」就在華西街茶室的酒精與廣州街流鶯的、以及夜市的油煙中顯影。
  「我姓潘,從小在唭哩岸長大,我就是住在水岸邊的原住民,只是還沒被承認而已」。這是小俠自我介紹時,時常會附上的一句話。這句話道盡了小俠的身分認同,也說明了他為何在蘭嶼執著了25年。他的身分認同,也強化了他對土地、歷史與人文的情感。1994年起,自立報系的經營權逐漸被財團與政黨介入,許多自立人紛紛離開報社,小俠也在其中。此後,小俠除了短暫的在台北二二八紀念館擔任攝影師之外,其餘時間都投入在自己的創作中。

小俠在自立報系工作期間,採訪過白色恐怖受難者柏楊、葉石濤、柯旗化、陳映真、王拓等作家。這些採訪經驗啟發了他對白色恐怖歷史的認識,同時也促使他從1986年開始拍攝這些政治受難者。前後24年的拍攝,紀錄了99位政治受難者,於2009年出版《白色烙印1949-2009人權影像》。這本攝影書是國內唯一針對這段歷史傷痕的當事人或其遺族進行肖像拍攝與背景紀載的書籍,同時,也促使財團法人二二八事件紀念基金會於2010年開始規劃拍攝《見證228》影像書;當然,小俠是攝影師的不二人選。他用了4年的時間,總計採訪拍攝228位受難者或遺族,包含原住民、閩南、客家、外省四大族群,採訪地區遍布台灣16個縣市。228位受難者或遺族的影像與文字,集結成兩大冊的影像書《見證228》,於2015年出版。無論是《白色烙印1949-2009人權影像》或是《見證228》,都是小俠個人攝影生涯中非常重要的成就,更是台灣歷史中極為重要的史料。
  除了攝影成就之外,大概很少人知道,小俠也拍了幾部紀錄片。小俠在台北二二八紀念館擔任攝影師期間,為了採訪了日治時期台籍老兵而有機會接觸日治時期的原住民高砂義勇隊。他在花蓮新城鄉見到了二、三十位年邁且殘肢斷手的義勇隊員,大為震撼。這件事在小俠心中揮之不去,他思忖要讓這些風燭殘年的義勇隊員說故事,只靠照片是不夠的,聲音也是重要的元素。於是他從二二八紀念館離職後,便開始著手拍攝紀錄片,並於2002年完成《不知為誰而戰-影像故事紀錄片》。從第一次見到高砂義勇隊到他開始拍攝紀錄片之間,已經有不少義勇隊員辭世。有鑑於此,小俠更積極的想要紀錄這些即將消失的歷史文化。於是隔年又開始拍攝《部落最後印記-紋面patsan》紀錄片,紀錄了泰雅族的紋面文化。2009年莫拉克颱風造成了屏東好茶部落毀滅,小俠同樣著手記錄了魯凱族人在風災後重建部落的漫漫長路,並於2011年發表《回家的夢》紀錄片。
    若是把攝影主題區分成公與私兩個領域,當代的台灣社會,越來越多攝影工作者開始轉向私攝影的創作發展。小俠可能是少數仍舊把鏡頭朝向公領域進行紀錄的攝影家。從《蘭嶼記事》、《艋舺-醉巡》、《台灣美術家一百年》、《白色烙印》、到《見證二二八》等攝影集;從《不知為誰而戰》、《部落最後印記》、到《回家的夢》等紀錄片,小俠都在為台灣的土地文化做記錄,他就是一位公共攝影家。在所有的拍攝過程中,面對這些歷史傷痕與受難者家屬們的泣訴,身為攝影者既要感同身受,又必須壓抑情緒的翻騰。唯有回到家裡,才能透過油畫創作來紓解內心的激盪。
小俠今年63歲,我問他打算拍到甚麼時候,他說「我覺得我現在正值顛峰,照我現在的狀況來看,再拍個十幾二十年應該沒問題」。
他是潘小俠,本名潘文鉅,一個不退休的台灣攝影工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