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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文義 – 專訪評定書得獎感言

 

多情男子的「百年情書」

文/李季光

言談中,林文義幾次低語嘆美:「現在這樣很好。」鬢角似霜,國字臉柔滑泛光,六十年人生,文學交雜情愛,友誼揉落恩怨,一路挾風帶雨,傷痛蔓蔓。而今風定浪靜,情仇如煙。黃昏,他在家中十一樓陽台俯看眾生,終能放懷稱頌眼前美好。
林文義引海明威的話說:「很多作家寫作,是因為有個孤單不快樂的童年。」阿義仔是被抱養的林家獨子,靦覥愛臉紅,父親常流連酒場,夜不歸宿,他被母親牽著,到酒家尋人,小小身子獨自爬上二樓,父親早聞訊落跑,他則被眾阿姨包圍,摸頭捏臉蛋:「古錐ㄟ!」
孤單童年,文學是一種可能,文學讓他避開紛擾的成人恩怨,建構內心想像世界,無限自由。林文義先從漫畫入手,因自覺技不如人,轉向散文,年輕揚名後,一路耕耘,奠定文壇地位,曾嚐試小說,出版《革命家的夜間生活》等作品,又因自覺非己所長,乃回頭專心散文,以迄於今。
然而當年那孩子,一直未曾走離。林文義個性單純,對人幾無防護,宛如赤子;他經營文字,剖胸掏心,把私己生活和內心快意情仇,統統攤開,亦無防備,美麗文字下,有時血淋淋,幾乎是「殘忍文學」。孩子以自我為中心,他的作品也總離不開一己情事,數十餘年,他盡全力書寫,筆下卻儘是自己。
林文義多情、惜情,卻因有一顆脆弱童子心,容易受傷。男女情愛,縱使曾熱火沸湯,究竟恩負多寡無從評算,緣盡只能隨風而逝,放下。最讓他受傷的是朋友誤解、中傷。
《自立晚報》標示林文義一生最美好的七年職場歲月,當時台灣如亙古闇夜,因解嚴、蔣經國過世,反對勢力胎動,遠天出現微微魚肚白,《自晚》匯集各路反對國民黨的年輕記者,林文義出任副刊主編,守護本土派文學陣地,如魚得水,他說自己是個沒企圖心的人,「以為可以一直幹下去,從自立快快樂樂退休。」
然而,1994年,自立報系因故易主,激發工會強烈抗爭,林文義積極參與,重拾漫畫舊學,以《自晚》門前一條流浪醜狗「阿邁仔」為主角,繪製抗爭海報和T恤,大獲好評。其後,抗爭落幕,《自晚》同事一雨星散,林文義內心儘管不捨,仍得告別,經介紹出任民進黨立委施明德國會辦公室主任,從此涉染政治圈。1997年,離開施明德國會辦公室,進入電子媒體,充任「名嘴」,評論時政,批判當局。
林文義是大稻埕之子,政治啟蒙得自父輩,父親曾目睹二二八事件,為黨外前輩高玉樹、黃信介等人助選,一輩子反對國民黨體制,林文義個人也從黨外時期就關注台灣的民主運動,政治早熟,1975年,蔣介石過世,當時他在台南服役,眼見中山室老兵哭成一團,在日記寫下:「也許時代要改變了,當年那個在俄國當人質的人(指蔣經國),終於要在父親靈前跪下。」八○和九○年代,台灣各種社會力蜂起,林文義一邊執筆耕文,一邊參與各項政治、社會運動。
  然而2000年,政黨輪替後,政治情勢更形複雜,林文義對變幻無常、恩怨糾葛的政治,心生厭煩,2006年,辭去電子媒體工作,全心投入寫作,後來他寫下當時心態:「十年來,台灣的知識份子終於令我澈悟,風骨與人格已是被封存在古老的地窖底層,成為灰燼。見風轉舵,遇權貴則曲身,政爭乍起,只問立場不問是非,亦是我個人在幾年前斷然引退於政論節目的主因,沒風骨何以為人?」政治世俗化,以及對政黨的幻滅,林文義自稱是個無政府主義者。
辭去工作同年,他和認識多年的作家曾郁雯結婚,他說:「我深愛的女子在結識12年後走了過來,這才明白其實在初見面的彼刻,就有異樣的靈犀於心,後來她自然、自在的成為妻子。」
摯愛妻在生活和寫作上,予他無盡支持鼓勵,為林文義後半生定錨,也促成《遺事八帖》的出版。事緣於他和愛妻某次的京都之旅,曾郁雯建議,林文義既一路陪著台灣民主運動,從黨外走到現今,親歷對抗、衝決、挫折、重建,乃至幻滅,何不抽離個人情緒,以大散文敘事,為這代人的百年台灣史,留下記錄。林文義領受建議,潛心思考書寫,得以成書。
《遺事八帖》被文壇稱為林文義的「定音之書」,林文義則自稱為「一生之書」,該是林文義文學行路,迄今最重要著作。去年,該書在北京出版,加上副標題「給台灣的百年情書」。
這本「情書」,展現林文義筆耕多年後的企圖,抽離孤立的情緒感受和個人哀樂,勾勒台灣文、史、政治各面相,寫台北盆地、古大湖;寫淡水河水文,說的是蔣介石和鄭成功等人台灣三百年來統治者的流亡心態;寫郁永河,說的是充滿浪漫情懷的民進黨前立委盧修一的理想和堅持;寫日治時期的台灣島,說的是對溥儀滿洲國的理解和同情等等。
戒嚴時期,林文義身為作家,「黑暗中,試著用文字召喚台灣的黎明降臨。」當人生行程過半,看盡社會迷離幻影後,他像個老爺爺,以優美文字,緩緩訴說島嶼故事,寄語未來的孩子,我們這代人所經歷的歷史扭曲、自我折衝,甚至對初衷的背叛;文字書寫大時代,真正用意卻在懺情、救贖。
林文義是個無神論者,無神論者無輪迴、無果報,匆匆來去,孑然一身,能留給世人的唯有記憶,「一生之書」留記經沈澱、焠鍊,完整的林文義,《遺事八帖》說是《遺世八帖》,也不為過。
  林文義著作等身,獲獎無數,但吳三連文學獎於他,意義非凡,不只這獎項標記本土文學的最高榮譽,且吳三連形塑的自立報格,庇佑動盪年代亟欲為台灣一展抱負的年輕記者,林文義生命中,「自立晚報」四字以粗黑體寫成朗朗大字,印在向陽面,這獎項連繫著他已逝青春、美好歲月。
  林文義多次讚美愛妻,也曾寫道:「回首自我的生命是幸或不或?直到近十年來,才真切感知實質的幸福意涵,是妻子誠摯賦予的。純淨的、寧謚的生活,逐漸明白文學的書寫必得透過更深邃的研習和精讀,謙卑、冷然地反思和沈想,收斂傲慢及偏執,很好的半遁世態度;這樣,相對生命認知竟有一種浴火重生的歡喜、安適。」人生後半段,曾郁雯的相知相伴,讓林文義一個轉彎,春花爛漫,自適穩安。
和林文義走出茶座,書店正展示曾郁雯新書《綺麗京都》,林文義拿起書來,很自然地跟陌生書客嚷嚷:「這是我老婆新出的書啦,寫得很好哦!」語氣滿是驕傲。
生活與感情安定,文學生涯更上層樓,林文義秀出手機上兩個可愛小童,曾幾何時,激越吶喊,深情凝視的文學青年,已是兩個孫子的阿公了,高堂老母猶健,四代同堂,於人倫、於事功,林文義可以無憾,信知他低喟:「現在這樣很好。」